(本文是上海国际问题研究院副院长杨剑接受《国际先驱导报》访谈内容)
记者:美国官方最近连番指称“中国进行网络攻击”这番言论的目的和本质是什么?
杨剑:美国最近表现出来的网络安全压力让人感到是过度矫情。
美国的网络安全措施最完善,技术最先进,同时还把持着互联网的管理权。因此它的网络是最安全的。美国政府要扩大网军不要以中国军队为借口;美国加大对国内网络的审查,也不用以外国网络间谍为由头;美国政府要收回民间的网络自由和权利,实在没有必要用编造“狼来了”的故事来实现。
就其实质而言,首先,美国的反恐战争告一段落,美国从战略上再次将防范对象转向崛起大国。随着新兴大国群体性崛起,新旧力量在建立国际秩序上的战略互动日趋激烈。美国将更加急迫地要主导国际网络秩序的建立,并在军事安全领域制造“中国网络威胁论”,其目的通过制造一系列事件来损害中国在全球网络治理中的形象和影响力,防止中国通过技术、贸易、投资逐渐压缩美国的控制力和影响力范围。美国在不断推进网络军事化与美军网络实战化的同时,通过制造“中国网军崛起”的舆论,成功地在国际上建立起针对中国和俄国的网络安全同盟体系。
其次, 核心竞争力和科技创新能力的相对弱化导致美国的利益关系失衡和对技术快速扩散的焦虑。美国政府利用了企业对中国快速成长的担心,通过“中国盗窃知识产权说”也在国内建立起由媒体、企业、政府组成的排挤中国技术竞争的同盟。
记者:美国的网络安全思维对网络空间的安全和利益会产生哪些危害?
杨剑:人类应当保持这个空间是绿色的,是和平的。在我们寻求网络整体安全的过程中要避免出现网络空间环境中的 “臭氧洞”,美国现行的网络安全思维就是这样的一个可能不断蔓延扩展的“臭氧洞”。
在美国的各种网络战略文件中充斥着这种错误的安全思维。美国最先在自己网络安全战略文件中树立了国家身份的敌人,在网络空间中划分盟国、中立国和潜在敌国;美国率先成立了网络作战部队,制订了网络作战的各种战略和守则;美国第一个将威慑观念引入了网络空间。
任何一个被美国在网络空间战略中被设定为潜在敌国的国家,它不可能不研究美国的网络作战能力,不可能不模仿美国的作战模式,不可能不研究反制的方式。相互威慑让攻防对手之间始终感到“一旦对方安全了我就不安全了”,相互的不信任以及对自身安全措施的不信任会促使社会浪费极大的资源进行军备竞赛。
在战略上美国制造敌人,恶化了国家间的关系,破坏了网络安全国家合作的气氛和基础。在组织上和作战思想上引入网络战,是从国家层面破坏了网络的和平性,偏离了网络作为经济和发展工具的轨道。而建立网络战威慑,谋求绝对优势实际上启动了各国的网络军备竞赛。这种恶质的垂范严重毒害了全球网络安全进程。美国的这种错误的网络安全思维对全球网络安全不是福音而是诅咒。
记者:美国近日宣布将新增40支网络部队,其中13支确定是用来进攻的,这是不是意味着美国将发展“先发制人”的网络战能力?
杨剑:美国军界的确有人在谈论在网络空间通过先发制人的来保障美国的网络安全。但是即使在西方也有很多人反对先发制人的保障方式。在去年网慕尼黑安全政策会议上关于“先发制人是否是保护网络安全的最佳方式?的讨论中,美国前中央情报局局长海顿、意大利国防部长迪保拉都对“网络先发制人”这一建议的必要性和可行性提出了反驳。原因就在于它不可行和对全球公共平台的整体性破坏。
记者:如果美国发展“先发制人”的网络战能力,我们该如何未雨绸缪?
杨剑:网络空间已经成为全球经济运行的平台,人民交流的场所,维护网络空间的安全、稳定成为全球的共同责任。当今世界地球村一般的联系因为信息技术的进步而更加紧密。而美国率先背离了这个逻辑,在网络治理领域放弃了全球共同安全思维。美国是一个大国,美国是全球信息高速公路的最初的倡导者,他的错误给世界造成的损失一定会是难以修复的。因此,世界各国应当帮助美国幡然醒悟,而不要跟随美国去发展自己的先发制人的网络战能力。
即使美国发展“先发制人”的网络能力,我们也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们说美国这样的大国不应当犯这样的错误。美国最近几年情绪有些失去控制,甚至背离了它自己多年前倡导的地球村和一体化的相互依赖的安全观念。中国需要有网络防御能力,需要有网络反进攻措施,需要加强我们的网络安全,但我们更应当相信,在开放中谋求安全的战略已使得中国的整体安全处于“无人能够从损害中国的国家利益中获得实质性收益”的有利地位。
记者:3月14日晚,国家主席习近平应约同美国总统奥巴马通电话时,其中就网络安全问题交换了意见。习近平主席阐述了中方原则立场,表示当前网络安全问题日益突出,已成为各国普遍关切的综合安全挑战。维护网络空间的和平、安全、开放、合作,符合中美在内的国际社会共同利益。中方坚决反对任何形式的黑客活动。中方愿同美方以建设性方式就网络安全问题保持沟通。怎么评价此次通话的意义?
杨剑:习近平主席的意见反映了中国作为一个大国的责任和担当。习主席的谈话传达了这样几层含义:1、网络安全是全球面临的共同挑战;2、中美等大国应当加强信任与合作;3、阐明了中国对于网络安全的基本原则。两国最高领导人直接就网络空间进行对话是值得肯定的,对于全球网络空间健康发展十分有益,也有助于推动安全、政治、经济、技术、法律等层面的网络政策对话。当然,两国的对话一定要有一个相互信任的基础,否则冲突就会升级。奥巴马总统在这一问题上一直还是强调中国是网络安全的对话国和重要的合作者。这也是美国官方和社会的主流意见。奥巴马目前也受到另外一种企图制造网络空间冷战局面的力量的影响。中国当然不会主动在中美之间挑起是非,也不会默忍不白之冤。
记者:今年美国指责中国发动网络袭击后,中国公布了今年一二月份中国境内遭受的来自美国境内的网络攻击,这个数据很有说服力,为我们反驳美国提供了有力证据,但过去我们很少公布这类数据,而美国隔三差五就会发布所谓中国黑客攻击美国的消息,相比之下,我们显得很被动,怎样才能改变这种被动局面?
杨剑:中国在网络安全问题上不提倡大国对抗。中国过去很少发布这样的数据,是因为中国不想在大国之间加深网络的不信任,相互不信任的政府间是无法维护全球网络的安全与稳定。中国不缺乏这样的数据,从长远讲中国也不缺乏追踪和查实外国对中国进行网络攻击的技术手段。如果美国执意要玩那种通过IP来源追踪和爆料游戏,我估计中国有关机构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和同样的频率发布外国机构攻击中国网络系统的数据和消息。我想,这是两国民众、企业还有世界各国都不愿意看到的场景。
记者:就您的判断中美之间可能发生“网络战”吗?
杨剑:我个人并不担心中美之间会爆发网络战争,网络战争与现实战争不同的地方是战场边界难以控制,而且因为“编码”的智能化、流动性和可繁殖性,没有人能知道一个数字化的武器会将损害蔓延到世界何处,会蔓延到何时。
我担心的是,如果美国继续按照现在做法下去,没等网络战爆发,世界的网络已经分裂。美国和中国都是从全球化的信息网络中获益最大的国家,保护这个平台的全球联系和整体安全也是中美两国在下一个经济繁荣周期中获取商业利益的基础。美国现在以安全为理由拒绝华为、中兴公司到美国的发展,美国甚至制定网络安全政策,从生产链中和采购链中杜绝他国制造的产品进入美国。如果按照这个逻辑,各国都可以效仿美国在生产链和采购链中将外国的信息技术产品清除出去,那么各国信息网络的思科公司、英特尔公司、微软公司、苹果公司的产品都会被请回美国,全球信息技术网络必将走向分裂。
记者:国际社会关于互联网,有没有一些被广泛认可和执行的规则?
杨剑:网络空间是一个人造的技术空间,技术快速发展,技术对社会的改造还在进行之中,人们在网络中的伦理、法律、行为准则都是亟待建构和完善。至今尚未形成一个较为统一的规则。各国政府和社会团体都在积极努力,制定规则,培养环境,让网络给人类带来更多的福利,同时减少它带来的损害。
中国政府是网络空间治理的积极参与者和建设者。中国既积极参与联合国机构下的规则制定活动,也和其他国家一起酝酿或提出自己的主张,比如说《信息安全国际行为准则》、《保障国际信息安全公约》等。
当然,美国、欧洲也提出了一些治理主张,各有所长,应当取长补短。但遗憾的是,美国有一种声音对中俄提出的方案加以抵制。网络的治理应当是民主的,所体现的文化应当是多元的,为什么一天到晚讲民主的国家会容不下另一种建立全球网络秩序的方案,让世界各国进行比较、参照和选择呢?
在中国和俄罗斯提出的一些准则中就包含了许多对于今天这个话题特别有意义的原则。我将其归纳为“网络非战场原则”、“安全不分割原则”、“主权不干涉原则”。国家间的网络战是对世界经济的破坏,将造成经济全球化倒退。各国应遵守网络非战场原则,禁止利用信息技术从事敌对和侵略活动;各国应遵守安全不分割原则,不应为了巩固自己的安全而损害他国的安全。任何国家都应遵守主权不干涉原则,各国禁止制定挑起网络相互威胁的计划,不利用信息技术干涉他国内政,不谋求在网络空间中控制其它国家。美国真的应当好好看一看这些原则,从中吸取一些对自己,也对世界有用的东西。
记者:中美双方能够调和彼此的矛盾和利益吗?
杨剑:美国的目标是寻求互联网霸权和本国优势,中方则不仅仅关心自身的网络安全,同时也关心着全球网络的整体安全。
反对网络攻击和制止网络犯罪应当是世界各国政府的责任。在技术日新月异的同时,人类需要一套在网络空间中的行为规范,需要法律,更需要一种伦理文化,需要改变思维。我们这一代人创建了网络空间,我们的下一代人要生活在持续改善的网络空间中。他们最需要的不是技术的更新,空间内容的丰富,而是网络空间的伦理和行为准则。网络安全思维,特别是国家间的相互信任是创建网络空间生态和文化伦理的核心。实现全球网络安全需要的不是这种制造怀疑和敌视的思维。如果国家政府间在网络安全互相敌视,互不合作,我们如何让我们的下一代和平规范地使用网络!这是中国在网络安全问题上不提倡大国对抗的根本出发点。
美国要想寻求互联网中的霸权,是因为它有过曾经的辉煌,那时候从核心技术到基础设备几乎无一不是美国产,从地址管理到网络主干几乎无一不是美国管,美国掌握着网络空间的封疆权和路由权。当别国买美国的产品修建自己的信息高速公路时,拓展的是美国的数字边疆。如今,别的国家也可以生产和研发信息技术产品,许多国家也提出了全球网络管理的联合国化的主张。现在需要的是美国适应变化,改变维持霸权的思维。只有这样它才能将全球网络安全与美国自身的网络安全看得一样重,中美在网络安全的立场和利益就会更加接近。
文献来源:国际先驱导报